对死亡的恐惧与对来生的期盼交织着，成为人类恒久的纠结。这样的纠结，一路带进坟墓。

四川汉代画像砖描摹的，就是当时人们想像中的天上人间。在世的人们祈愿，死后都能过上神仙般的日子。 

出现在汉墓中的阙楼，就是通往天国的大门。站立于桥形楼层正脊上的凤鸟，将带逝者去往梦中的桃花源。

画像砖大约出现在战国中期，是砖室墓取代木椁墓的产物。其形制成熟于秦汉，在东汉的四川达到艺术巅峰。

今人眼里，画像砖是"敦煌前的敦煌"，四川东汉画像砖则是"美术史上的奇葩"。
 
四川是个神奇的地方。任何外来文化都很容易与原生文化融合或伴生，并且再难厘清或剔除。这，似可唤作洼

地效应。

发生在公元之初的王莽之变，导致制陶中心的南移。由洛阳而成都，文化一杂交，陶艺就升华了。两汉时期统

领蜀地的黄老思想，很快用升天成仙的愿景，取代了"事死如事生"中的"生"。

画像砖的表现形态，由是多姿多彩。
 
四川画像砖种类繁多，内容庞杂。研究者通常以美誉度最高的平面画像砖为主要对象。（其实，端头有图案的

条形砖也不乏赏心悦目之作）

平面画像砖形制大致可归为三类，即成都类型、广汉类型和彭山类型。 

一、成都类型（俗称大方砖）：
分布于成都市北郊和成都以西的郫县、温江、双流、崇州、新津、大邑等地。通常高38厘米许，宽45厘米许。

多采用线条构图，少数浅浮雕或两相结合。内容彰显官家气派。

【图例】导车出行（据《后汉书•舆服志》，有二骑导车者，食俸禄三百石至千石官员）：

二、广汉类型（俗称长方砖）：
分布于广汉、彭州、新都、德阳、什邡、绵竹等地。高25～28厘米，宽41～48厘米。多为浅浮雕，

兼有少量线条，画面富有立体感。内容相对世俗化。

【图例】捕俘问斩（这种题材的画像砖甚为少见，非常珍贵）：

三、彭山类型（俗称画框砖）：
仅在彭山县境内发现，规格、内容和表现形式皆有特殊性。几乎都有几何纹边框，框内分格，

以组合画面表现二至三个不同题材的内容。总觉得与北方地区画像砖有更直接的承继关系。

【图例】西王母供养和车骑（四个独立画面，神话与现实结合）：

四川画像砖观赏性极强，审美意义的评述已如汗牛充栋。免做赘述。

综观其内容，不外拟人化的神仙世界和理想化的神仙生活。人的梦想，终跳不出现实欲望。
四川汉墓中，使用平面画像砖做装饰的，并不多；用者当富贵人家。
神仙一样的生活啥模样？还是看图说话吧。
 
无论怎样的组合，画像砖里几乎都有阙，或单或双，砌于墓道近门处。阙是逝者进入理想国的"

天门"，门的外面是人间，门的里面是天堂。

阙是"天门"的真确性，考古专家已在画像石上找到铭文确证。我收藏有一块汉代圆形铜棺饰（套鎏金

秦汉之制，十里一亭。亭长掌开闭扫除，亭卒掌逐捕盗贼。

画像砖上的亭长，通常捧盾躬立阙前迎候拜谒，表示对进入天国者的敬重。

站在双阙间桥形层楼正脊上的凤鸟，是沟通天地的精灵。它将引领逝者，去往梦中的天国。

（《太平御

西王母是传说有着不老之术的大神，是汉代四川天师道信仰的核心。连佛传四川之初，也只能

做屈身其下的神仙佛。

西王母画像砖通常置于墓主室后壁中央，也是天国之主。

下面这块砖，是迄今为止表现西王母传说最全面的一方：画面中西王母居中端坐云气环绕的龙虎座上

较为常见的几种西王母画像砖：

天国里除了西王母，还有"日月"、"四灵"、"伏羲女娲"等辅神，还住着"仙人"。
 

 日神和月神画像砖，通常高悬于西王母画像砖两侧，相向而飞。

 《山海经•大荒西经》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日月山，天枢也。吴姬天门，日月所出。"西方

是日月的归宿，天国里必有日神月神。 
画像砖中的日神和月神，多为人首鸟身胸负圆盘的形象，圆盘中分别有金鸟和蟾蜍，亦代表阴阳。

部分画像

一方极美的广汉类型月神砖：

"四灵"即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方位神。《三辅黄图》："天之四灵，以正四方。"
四灵的形象，在四川画像石棺和巫山地区青铜棺饰上多有所见。但画像砖未见图录。上两件实物。

持钺神龙（四肢有翼且执兵器的龙似乎未曾见过）：
 
墓室券顶砖端头的朱雀：


伏羲女娲传说，亦中国古代主要神话之一。王延寿《鲁灵光殿赋》："伏羲鳞身，女娲蛇身"。
伏羲女娲

而下面这方彭山类型伏羲女娲结合双龙的砖，则明白无误是亚当夏娃的意思了。交媾是繁衍的必须，

雄不独处，雌不寡居。男欢女爱，自古天经地义。

但1979年成都新都区新龙乡发现的两方"社日野合"画像砖，却直观到了惊世骇俗。怕有伤风化，

很长时间里，文博单位都不敢公开展出。类似的砖，重庆博物馆也有一块，不过不是野合，是在

帷幔中行事。
生殖崇拜之意吧。 

扯远了。还是回到画像砖里的天国，去看看仙人们的生活。

"仙人"其实是羽化升天了的先人。《楚辞•远游》："乃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仙人是

凡人的

想来"飘飘欲仙"的感觉就是这么来的吧～
不可以遗漏"龙车出行"图。三条龙拉者一辆敞篷涡轮车在星河中飞驰，一定爽呆了！

突然想起，传说中女娲补天后，也是乘龙车归去的。

其实，凡人想出的"神仙日子"，脱离了人间烟火，也真没啥过头。这是满足不了人们在尘世里

未能餍足的物欲的。

是以，画像砖里构想的天国，终不能跳出现实生活的投射了。画像砖这才展开了华彩篇章。
 
讲排场，大概是人的天性之一。都想活出过样子来，这样子终归是给人看的呀。

最能体现样子的，当属前呼后拥的车骑出行了。那招摇过市的得瑟，可以极大地满足官吏和豪强的虚荣。

四川画像砖给了排场浓墨重彩。
 
【伍伯】汉代兵吏五人一户，谓之"一伍"。崔豹《古今注》："伍伯，一伍之伯也……汉诸公行则户

【车骑】在四川画像砖中数量和种类俱列首位。有一至六骑的骑吏、骑吹，有驾驭一至三马的

各型车辆（单马的有軺车、导车、斧车、轩车等；驾二马的叫"軺传"；驾三马的称为"骖驾"；

运辎重的称为"篷车"、"栈车"；妇女坐的称为"小车"、"輜车"、"駢车"等）。
先看各种车：

再看骑吏和骑吹（看这些不似而似的马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后人画马都弱爆了？还有那组骑吹，完全秒杀了欧洲宫廷

里的盛装马步有木有？）：

四川画像砖中，与华丽丽的车骑关联配合的，是盛大的宴饮乐舞和百戏伎乐。后者表现的，可

能是逝者

以上是庖厨、宴饮场面。下面是歌舞伎乐。经常，两者都是合而为一的。直到今天，搞伙食时

的欢愉，

中国人的好赌，由来已久。汉代画像砖为证。不仅天国里的仙人喜欢六博，活着的人也为逝者

安排了

喜乐富足的生活，必有充裕的物资保障。商业贸易的繁荣是其后盾。那么，天上的市街是何模

样呢？
 
【市井】这块画像砖可窥市井格局，画面中央有五脊重檐市楼一座，上置一鼓，开市、罢市之

时击鼓为号；市井东、西、北三面皆有墙，隶书"东市门"、"北市门"表明此为封闭式市场；市

井被宽敞的过道分为四个列肆，每个列肆东西顺列三到四排摊位，还有长廊将四个列肆连为一

体；部分列肆后面还有仓库。画面中，正在进行数起交易活动。 

再看几幅市井局部图，后两方为酒肆（末图以羊尊储运容器，看来自古就有隆重的酒局）。

画像砖中反应的这些繁华景象，虽有理想美化成分，但绝非臆想。

 汉代四川的富饶，首先得益于都江堰的灌溉之利，农耕渔猎高度发达；其次是相对稳定的社会，

带来了地主庄园经济的空前繁荣；特别是有组织的井盐、米酒、丝绸生产，给四川开辟了滚滚财源。
 
农耕渔猎生产场景，可谓四川画像砖中的一大亮点。

先欣赏一方名品：收获弋射

再看一组欢快的劳动场景：播种、薅秧、拾螺、捕鱼、采莲、射猎、舂米、纳粮等。
如闻田园牧歌，如闻田园牧歌！

特意把反映制盐、酿酒、养蚕单列介绍，因为它们是造就"天府之国"的三大支柱产业，更因为

画面实在耐看。请笑纳。
 
【制盐】自先秦以降，井盐就成为四川最重要的手工业之一。汉代盐业一度全由官营，但后来

部分豪门巨贾也有了自己的盐井。左太冲《蜀都赋》："家有盐泉之井，户有橘柚之园。"直到

今天，四川自贡还能见到类似画中的井架。

下面两方画像砖，真实记录了汉代四川钻井汲卤熬盐的盛况。

【酿酒】四川自古多佳酿。此砖可谓中国最早的酿酒实景图：屋檐之下，垒土为鐪，鐪内置

有三个酒瓮.

【桑园】四川是我国养蚕的发源地之一。杨雄《蜀王本纪》："蜀之先王名蚕丛"。李白《蜀道

难》："蚕丛与鱼凫，开国何茫然"。四川也是我国丝绸生产的重要基地，至少在西汉时，蜀锦

既通过南丝绸之路销往南亚和中亚地区。到东汉时，蜀郡成为第二大蚕丝基地。出蜀锦的成都，

别名"锦官城"。
图中桑树高大茂密，一人正手执长杆采摘桑叶。

四川画像砖中，还有许多描述当时风俗、时尚的画面，比如重文尚武，比如尊师敬老等。享乐

之外，也还融入了对公序良德的追求。
 
【讲经与辩难】前两图，是经师讲学的情景。师生皆头戴进贤冠。《华阳国志•蜀志》中，有关

于汉代成都立学讲经的记载："翁乃立学，选吏子弟就学。遗雋士张叔等一八人，专诣博士，受

七经还以教授，学徒鳞萃，蜀学比于齐鲁。"
后两图为"问难"（围绕经书进行诘问驳辩）。时富贵人家子弟争相学经，以为仕宦之道，相互

问难是流行的学经形式。 

【礼贤敬老】拜谒尊者（博学大德之人），是汉代风尚，亦进身之阶。

后两图讲述的是施粮养老。汉代实行"五十养于乡，六十养于国，七十养于学，达于诸侯"的养

老制度。《后汉书•礼仪志》："年七十者授以王杖，八十、九十礼有加，赐王杖长尺，端以鸠

鸟为饰。鸠者不噎鸟也，欲老人不噎。"
真令今人汗颜呐！

【习射练御】中国古代"六艺"是指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射（箭术）与御（骑术）

为武艺.

上图为习射画像砖，寻常表意之作。下面这方搏击图，我所最爱：旷野中两人徒手对峙，惊飞

数鸟。

拉拉杂杂说到这里，差点忘了讲四川画像砖的制作流程，就刻板、模印、烧结、着色四道工序。

不复杂，不简单！
无从知晓制作这些画像砖的艺匠的姓名，但他们的艺术成就，已流芳百世。
所配拓片，皆翻拍自《中国画像砖全集•四川汉画像砖》。实物为自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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